上了车以后,于奏把暖气开得很足,俯身过来给她扣了安全带。
黑色的轿车缓缓行驶,速度平稳,热风从出风口源源不断地扑到她脸上,把她的额发吹干,发丝四散飞舞。
伊莎贝尔生硬地往后靠了靠,任由他系上了,如果她自己动手,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丢脸的事情,不做也罢。
“对不起。”于奏顿了一下,低声说道。
伊莎贝尔冷冷道:“骗子。”
“嗯,对不起。”于奏坐了回去,发动了车子。
“为什么?”伊莎贝尔咬牙问,“把我蒙在鼓里很有意思么?看我拼命圆场有意思么?背着我和查尔斯交换信息有意思么?坦白以后看我出丑也很有意思么?”
“没拆穿你骗我的事情,”于奏缓缓开口,没看她,“不好意思。”
一句话平淡地出口,凶狠地把伊莎贝尔一腔愤怒堵了回去。
于奏只是没拆穿她的谎言而已,要说撒谎,是她自称夏贝尔撒谎在先,难不成假装自己被骗了,她这个骗人的人还理直气壮地怪起人来了?
所以她就没有权力生气了么?
所以他明知道她是公主却假装不知道,就是应该的吗?
伊莎贝尔想不明白了,她头痛欲裂,气在胸腔里翻涌,一瞬气得要炸开,一瞬又迷茫得像个看雨的孩子。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遇到她都变得这么难。
“为什么呢?”伊莎贝尔还是问,不知道在问谁。
她缩在椅背上,暖风里浑身上下都又腥又酸臭,头发黏在一起,恶心地垂下来,座椅上全都染上了脏,于奏裸着上身坐得笔直,但驾驶位上也全是黑色的泥水。
“所以因为我是公主殿下,你才照顾我,”伊莎贝尔喃喃道,声音越来越大,“所以在那以前,你说我不配,但在那之后,你好像突然就不生气了,突然就变了,你不跟别人说自己的过去,但是在等日出的时候,你把小时候的事情,和公主殿下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了,你是说给我听的,你还邀请我去听你弹琴,因为你一直想弹给公主殿下听。”
“不是的。”于奏说。
“都是为了公主殿下,”伊莎贝尔分不清自己是绝望还是愤怒,“都是为了她是么,从头到尾,包括你说我们是朋友也是?带着目的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你算什么?雇来陪我玩的么?等我回家你就功德圆满?我这么久换来了什么?就换来了一个谎言?”
她从来没跟人发过脾气,也太久没有大吼大叫过,突然拔高的音量和无法控制的嘶哑的嗓音,让她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陌生,像是远处传来的怪物的嘶吼。
她怎么是这个样子的,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伊莎贝尔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我讨厌公主殿下!她有什么好的?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都要喜欢她?”
很久以前她过生日,宁大小姐发疯地连夜飞了上千公里到小格陵兰岛,空投了一拨人到她的寝室楼下用各国语言唱生日歌,穿着不同的传统服饰,打头第一个是波米尔语。
查尔斯抱胸靠在门柱上,用鼻子哼了一声,评价道“扰民”。
可她那天心情并不好,推门出来的时候刚把眼泪擦干净,她想回家,特别想,她不明白为什么距离自己自由的十八岁那么远,远到好像不管怎么过都过不到头。
宁大小姐能把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人拽到她面前,却不能把她带走。
“宁泠,”她很不合时宜地问,“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会和我做朋友吗?”
“不会啊,”宁泠张罗着一群人蚂蚁一样把直升机上的礼物往她的寝室搬,回头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公主我干嘛跟你玩?慈善吗?姐姐不扶贫,没兴趣,再说你也没法认识我啊。”
宁泠骄傲地甩了甩马尾,又友好地拍拍她:“亲爱的别想了,这辈子你不可能不是公主,所以我也不可能不是你的朋友。”
某种意义上,那是一个颇让人感动的回答,算是大小姐难得可贵的真情流露,对她而言一辈子已经是很不容易的诺言了,毕竟她一诺千金。
可伊莎贝尔想要的不是这个。
离开公主殿下的光环,她是不是真的就一无是处,连一个朋友都不配得到。
戴着百合花面具的那群疯子,背影刺青满身的常衡。
那些扭曲的爱,扭曲的友谊,扭曲的亲情。
她活在无数扭曲的关系里,最后扭曲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于奏猛地一脚刹车踩下去,停在路边。
惯性带着她的身体前冲,安全带狠狠勒着她,把她摁回椅背上。
“干什么?!”伊莎贝尔冲他吼,脸上还挂着眼泪。
“没拆穿你的身份,是因为你想用夏贝尔的身份和我交朋友,我接受。”于奏的眼神黑而沉。
安静的车厢像是被挤压的铁皮空间,骤然让人无法呼吸。
“不是因为我是公主,才把我带到你对面住的?”伊莎贝尔松开安全带,猛地转身,气势汹汹地问。
“不是,你记错了,查尔斯在那之后才来。”于奏平静地说。
“我不管!”伊莎贝尔大声道,音调一提高就像是戳了她自己的伤处,又开始掉眼泪,“你骗人,全是骗人的!”
“你是不是没有跟别人吵过架?”于奏忍不住有点想笑,这股蛮不讲理的吵架水准基本也就小学不能再多了。
伊莎贝尔气急败坏:“你买的派大星呢?是给公主买的?请我吃的早饭也是给公主买的?你还要说都不是为了公主么?”
于奏顿了顿,顺着她往下说:“那你确实是很恨公主哦。”
“是哦!”伊莎贝尔吼道。
她缺乏对战经验,不知道吵架的时候最忌讳认同对方,一认同,就漏气了,瞬间卡壳,想不起来接下来要翻什么旧账。
“讲点道理,”于奏慢条斯理道,“你讨厌公主,不能逼着我也讨厌她。”
伊莎贝尔顿时语塞。
她没头没脑地一肚子怨愤实在是无处发泄,她既没法把公主殿下四个字撕碎,也没法真的把自己打一顿,被折腾一晚上折腾到崩溃,但她确实不能逼着其他人一起恨公主。
她跟公主较劲,无论输赢,吃亏的都是自己。
可她还是在较劲,一直在较劲,直到精疲力尽,一无所有。
怎么会有人能打败自己呢。
伊莎贝尔咬了咬嘴唇:“你是我朋友,那你也得讨厌公主。”
于奏对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一脸无奈,看了她一会儿说:“也行。”
伊莎贝尔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拼命想挣脱什么,却不知道要怎么挣脱,拼命想争取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想做成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办法可言,苍蝇一样乱冲乱撞,一摊糊涂账。
正如她气得想甩开于奏的手,永远当自己没这个朋友,但她还是只能上他的车,
于是她气鼓鼓地坐在座位上,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于奏,希望他能明悟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
总是在精分,精分得连一贯戏精的伊莎贝尔自己都绕不过来弯了。
于奏想了想说道:“你刚刚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你。”
“为什么?!”
伊莎贝尔,凶。
于奏面部管理失控地莞尔笑了一瞬,又收敛道:“如果我说我知道你是公主,你就会试图远离我,就像你从所有知道你是公主的人身边逃开一样。”
于奏看着她的眼睛,很有条理地说完,等她消化。
“我想和你做朋友。”于奏认真道,“所以我不敢说我知道了,对不起。”
他身后橘色的路灯安静地泼洒着光,在黑色的发梢勾勒出一圈光影。
伊莎贝尔的情绪先于理性做出了反应,仿佛他的声音不是震在耳朵里,而是直接传到了心底。
“直播的时候问我,如果公主殿下和你掉到了水里,我救谁。我当时说救你,现在也是这个回答。”
虽然都是她。
但他们都知道不一样。
“那你知道……我是公主以后,你怎么想的?”她沉默了一会,问。
于奏沉思了一会:“觉得我和你中,必有一个疯了。”
伊莎贝尔:“……”
于奏低笑了一声,摇头道:“我的确说过公主殿下是我的信仰,为此我在想象中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形象,她高贵,博学,优雅,富有才华……但你并不像她。”
“哦?”伊莎贝尔给气笑了,“所以我低俗,愚蠢,滑稽,而且一无是处?”
“怎么会理解成……”于奏笑了,仿佛她在说什么天底下最好玩的笑话,直到伊莎贝尔像个快要炸毛的猫一样凶起来,他才正色道。
“不是的,伊莎贝尔,你并不像她,是因为……”于奏温和道。
“你比我最好的想象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