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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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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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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莎贝尔愣住了。

    河面上刺骨的寒风呼啦啦从她的脸上刮过,把她在地上拖散的发丝吹得凌乱。

    是海边的那张背影照,当初张导还用来海选演员,呈一线的海岸线,洁白的浪花翻涌,高高盘起的亚麻色发髻和纤细的后颈与蝴蝶骨,白色的裙摆一直拖曳着向下,隐没在腰带遮住的小腹下。

    常衡大力地拍打自己的胸膛:“看到了么?这才是公主!你算什么东西!你他妈算什么狗东西敢跟公主殿下相提并论?!”

    “我……”

    伊莎贝尔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爱她!”常衡的眼睛里亮着她看不懂的激情和火焰,他弯腰对着她的脸嘶吼,震耳欲聋。

    “我可以为她献出生命!我可以为她去死!死,你懂吗?!她生来就无上尊贵,万人敬仰,你凭什么演她!你凭什么自称小公主!你他妈是全家死绝了都不配!”

    “你要证明自己是公主殿下?你以为你能诓骗我?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因为你撒谎成性,你无恶不作,你已经坏到骨子里。”

    常衡狠狠地把她提到眼前,一字一顿:“你问我要什么?我要你死。夏贝尔,从头到尾恶臭,你个烂在污水沟里的蛆,就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领口被锁死,伊莎贝尔喘不过气来,她拼命往后仰着身体,艰难吐字:“我真的……是……公主……”

    她没说完,因为常衡狠厉地抬手,响亮地扇了她一巴掌。

    “你给我住嘴!”常衡几乎在破音中尖叫,“闭嘴!你给公主殿下道歉!你怎么敢侮辱她!玷污她!她那么……她那么的……”

    常衡竟然呆呆地看着她,落下两行泪来,又恨极了,咬牙切齿:“你必须死,今天,我要你死。”

    他用浑身的力气咬住“死”字,仿佛要往里灌注能杀人的力量,说服了自己,连最后一点皮相也不顾了,疯了似的摇晃伊莎贝尔单薄的身体。

    伊莎贝尔在缺氧的昏沉中,仿佛有一千一万个人在耳边嘶吼,说你怎么配做公主?你能证明你是公主?你凭什么说自己是公主?

    她突然间很累,累得不想挣扎了。

    国王扇了她右脸一耳光,说除了公主你什么都不是。

    常衡扇了她左脸一耳光,说你怎么配说自己是公主。

    她那么想摆脱公主的身份,到头来还是哭着跪着求着公主殿下的身份能救她,能带来骑士团,能带来国王的威严,能带来皇室的信誉,能说服这个疯子放过她。

    结果她求着说自己真的是公主殿下,却有人来问她,你怎么证明?

    她怎么证明?她竟然没法证明。

    本来就是谁都可以,无论是谁生在她这个位置,都是公主殿下,跟伊莎贝尔无关,跟她无关,拥护和她无关,敬仰和她无关,爱戴和她无关。

    她无非就是投胎好而已。

    她无非就只是投胎好而已。

    她算什么?

    伊莎贝尔想,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头来算什么。

    常衡终于吼累了,他警惕地后退一步,哪怕在这样的力量对比下,他依然像厌恶脏东西一般打量着伊莎贝尔,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目光像刀子一样刮着她,好像想看穿人皮妖怪的真面目。

    常衡讥笑一声,从长椅底下翻出一卷长长的清单,清单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名,在微薄的月光下根本看不清。

    “这就是以真身捍卫公主殿下的勇士们的本名,我全部带过来了,一个不少。”常衡盯着她一字一顿,把清单摔在她脸上,伸手往后一舞,“这六个人就是见证。”

    “你记住了,杀你的不是我,是上面的所有人,光荣不属于我,属于我们信仰公主殿下的每个人。”

    “我不贪恋这份殊荣,”常衡脸上浮起奇异的光芒,“你死后下了地狱,也大可不必记着我,我们是平等的,我不过是恰好被命运选中,被尊贵的公主殿下选中。”

    伊莎贝尔感到一阵莫大的讽刺:“你竟然觉得是公主让你做这样的事么?你竟然觉得她希望看到这样的事么?如果她是个杀人狂,那和你又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敢!怎么敢这么揣测公主殿下的心思!”常衡吼道,鲜红的喉咙蟒蛇般大张到极致,“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都是我们自愿的,我们都是为了她付出多少,她怎么可能不理解我们?我们可以为了她去死,她怎么可能不爱我们?!”

    他那副架势,竟是恨不得把血淋淋的心脏掏出来以明心志。

    伊莎贝尔毫不怀疑,如果真的以官方公主殿下的身份下令,他可以眼睛不眨地去死。

    人的爱恨真是很奇怪的东西,可以和对方无关,可以只关乎自己,可以硬生生从虚空中造出一个扭曲的意向,然后一厢情愿地为它颠倒众生。

    伊莎贝尔冷笑道:“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一定要了解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信仰,他所思所想、所爱所恨,他的全部。你从来都没有爱过真正的公主殿下,你爱的从头至尾都是自己的幻想。”

    “现在我问你,”伊莎贝尔迎着冷风站起来,和七个人对立,大红的裙摆在漆黑的长河上飘扬。

    她静静道:“如果我说我是公主殿下,你该怎么证明我不是。”

    常衡咆哮着站起来,声音却破碎不成语句。

    他大叫“你不是!”“你不可能是!”“你怎么配?!”。

    但他用音量遮掩慌张,胡乱抓着否定的答案就往她身上劈头盖脸地砸,最后心虚的却是自己。

    “够了!”常衡恼羞成怒,狠命地拽着她的领子,把她从船头径直拖向船尾。

    他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证据,爱需要理由么?奉献需要证据么?

    他有什么错!

    常衡当着她的面把长长的人名清单扔到湖里,布满黑字的纸勉强漂浮了一阵,缓缓浸湿沉了下去。

    常衡把她的头摁在船外,声音颤抖:“够了!就到这里,你不会懂的,有公主懂我……这些人会一起拖你下地狱,我什么都不必给你解释……”

    木质船舷硌在她的喉咙,伊莎贝尔无法呼吸,整张脸被涨得通红,只能拼命仰头,却完全抵不过成年男子连带着体重下压的力气。

    “贝尔……”“夏贝尔……”

    缥缈的喊声从岸边传来,有白色的柱形手电筒的光来回扫射,落到湖边上,又扫回岸边。

    是来找她的人!

    伊莎贝尔拼命挣扎起来,微弱的“救命”声被扼在喉咙里,她在极度缺氧中本能地蹬踹,阴差阳错狠狠踢到了常衡的下|体。

    常衡疼得怪叫一声,目光从岸边收回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常衡默念着公主殿下的名字,几近癫狂地重复着“伊莎贝尔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像是在崩溃边缘乱码错误循环的机器。

    混乱中伊莎贝尔听见那六个人一起开口,齐声念着:

    “公主殿下说过,跟随自己的心比其他都重要……”

    “公主殿下说过,她会爱那些爱她的人……”

    “公主殿下说过,只要爱就能换来美好的事物……”

    仿佛某种蛊惑人心的咒语,百合花面具在月光中发着冷光,六个人的音调毫无起伏,和声整齐,虔诚之至!

    伊莎贝尔惊惧地回忆起,那是她小时候公开发言的节选,是八岁孩子照本宣科念着稿子读的鸡汤,是单纯传递积极态度的温暖鼓励。

    文字不过是一面镜子,同一句话能从中解读出千万种含义。说出去的话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她本意要它在高空中成为光下飞舞的蝴蝶,却被人踩在泥泞里用恶意哺育成某种膨胀可怖的怪物。

    善良的人从魔鬼中看到天堂。

    邪恶的人从上帝中看到死亡。

    被信仰的从来都是藏在人心里的幻想。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竟然被用来坚定常衡杀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常衡的嘴唇疯狂蠕动,像是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剧烈冲动,从机械的话中获得了信仰的慰藉,眼里闪过决绝的光,恶狠狠地推她,把她连腿一股脑掀起来,越过船舷,推下了船!

    伊莎贝尔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轰——”

    水花四溅!

    冰冷的苏拉河瞬间吞没了她的头、肩、胸、背,迅猛地涌起,把她整个人都裹进去,刺骨的冰水短暂地麻痹了她的意识,缺氧下,她本能地张开嘴,水流瞬间压入口腔,灌入肺部!

    剧烈地窒息感竟然唤醒了她的意识,游泳和潜水都是小格陵兰岛上的必修课,伊莎贝尔当然会水!

    她头朝下栽入水中,胸肺剧痛,双手反缚,潮湿的裙摆成了另一道束缚,但她狠命屏住呼吸,调整位置,往上一蹬,在最后一刻破水而出。

    “救……咳……”她眼前漆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水下还是水上,只知道四面八方都是要扎入骨髓的冷,冷到她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四肢五感,整个人混沌地陷入一团黑暗中灼灼燃烧的痛苦中。

    她以为自己喊出了声,但她探出水面的时间只够她摄取氧气,长发在冰水中散开,苍白的脸被一波又一波的水和空气的混杂物扑满。她吞下了空气,吞下了更多的水,她的肺好像要和胃一起被冰冷贯穿,水扯开了她的身体,水涨破了她的头颅,水铺天盖地,水无处不在。

    她在水面上吗?她喊出声了吗?有人听见了吗?

    是谁在尖叫?

    “公主……”“公主!”“公主殿下!!!”

    她确实听见了,扎扎实实的,刺破夜空的,撕心裂肺的吼声。

    有人在喊公主,有人来救公主了,公主能活下去了,她又一次踩着公主殿下的身份,靠着公主殿下的庇护,懦弱无能地像个寄生虫一般,可悲地乞讨着在光鲜亮丽的躯壳里活下去。

    谁来救救她啊。

    伊莎贝尔失去了意识,她记不清谁是公主,谁又是她,所有的氧气和力量都从身体里脱出去了,她真的尽力去救自己了,冰冷的河水从七窍灌入,她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最终被无形的手拉了下去。

    被那些深沉地爱着公主殿下的人的一双双手,拉了下去。

    “伊莎贝尔!!!”

    像惊雷一样坠落,像闪电划过夜空,喊声宛如实质一般穿透厚重的水层,狠狠地击中她的身体,把最后一丝意识不由分说地扯了回来。

    来喊你,来找你,来救你。

    她的本名像一根线,穿透了公主殿下四个字坚不可破的壁垒,破开束缚狠狠地拴住她挣扎着的绝望念想。

    伊莎贝尔,不要死。

    一只手凶狠地破开水面,来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指尖向前伸到极致,拼命地抓着,勾着,一次次近在咫尺地在暗流中擦过伊莎贝尔的身体,最后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伊莎贝尔在一片黑暗的水中睁眼,流落的光在眼前浮动,是上游的万千花灯顺着水波飘了下来,沉寂的苏拉河宛如落地银河被人的祈愿点亮,万米高空上亘古不变的星辰遥相呼应着灿烂流淌。

    那个人吼着她的名字,打碎了光影,抓住了她的手。

    逆着光,她看到了于奏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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