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陷入沉思。
她该怎么委婉不露痕迹地表示她不穷。
怎样巧妙不暴露身份地表示她也不是无家可归,她家就是皇宫。
于奏这份对未成年-外出打工-和父母闹掰-穷苦-翘家少女的关心,她实在不好意思承受。
又有辱公主殿下身份了。
“这个水壶……”于奏把电水壶的盖子盖回去,“别打开看,也别用了,我去前台给你换一个。”
伊莎贝尔点点头。
长焦宾馆委实不是什么高档次的地方,很多群演都就近住在这里,楼多房间多,除此以外别无长处,即便如此也分不同级别的房间。
于奏可能是考虑到她的“经济水平”,只要了最普通的单人间。
于奏回来的时候,顺手装满了水按下开关,给她烧壶热水。
“量体温了吗?”他问,“温度计在袋子里。”
是最普通的水银温度计,伊莎贝尔还是会用的,她点点头,温度计从袖口伸进去放在腋下。
于奏靠着桌子站着,长腿斜倚在桌角,看了一眼时间,伊莎贝尔坐在床边,默默夹着冰凉的温度计,微耸着肩,纤细的锁骨从湿透的领子下印出痕迹。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
伊莎贝尔的脚踩在床垫下的横梁上,膝盖微高于身体,玲珑瘦白的手腕搭在膝头,潮湿的长发铺在肩头,半拢着身体。
“我上次对你发火,”于奏默默看了她一会,看得她心里发毛,但他只是说,“是我口不择言了。”
“啊?”伊莎贝尔没反应过来。
窗外彻底黑下来,于奏反手拧开了桌子上的橘黄色小台灯,温柔的暖光照亮了他半边身子。
“我确实想让你好好演公主殿下,”于奏说,“但没让你高烧在雨里跑。”
伊莎贝尔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他在道歉。
“我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才去跑的,”伊莎贝尔说,神色认真,“我就是想演完。”
“知道了。”于奏说。
时间到了,于奏伸出手,手心向上,伊莎贝尔把温度计递给他,于奏垂眸在台灯的光下凝神看了一会儿,甩了甩:“38c。”
“还行。”伊莎贝尔点头,抿嘴笑了一下。
“笑什么?”于奏奇怪地看着她。
从刚刚开始,她似乎就没有发烧病人特有的颓废低沉,反而处处露着小孩子跑到游乐场又憋着不敢笑的那种藏着掖着的开心,如果不是于奏在场,他敢打赌夏贝尔会笑着哼起歌。
……脑子烧坏了?
“没,”伊莎贝尔抿嘴,结果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脸颊泛出一丝病人特有的潮红。
“……”于奏心说确实烧坏了。
“去医院吧。”于奏叹了口气,回头收拾桌上的东西往包里塞,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不不不不用,”伊莎贝尔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我只是有点惊讶。”
“惊讶什么?”于奏手里的动作停下了。
“惊讶……你们没怪我。”伊莎贝尔小声说,看起来像只被打湿的小鹌鹑,羽毛簇簇地蜷缩在一起。
“怪你?”于奏皱眉,“怪你什么?”
“怪我生病了……”
她小时候有几件错是绝不能犯的。
第一件是在公众场合做错事,说错话。
每一次需要她出席,都会反反复复和卡洛琳练习很多次,很多时候只需要她说一句话甚至一个词,但是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大人们做了无数的临时预案排练无数次,防止她出错。
她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总是在给所有人添麻烦。
第二件就是受伤和生病。
她是个人,不是个不会动的瓷器,再怎么精密的保护也不可能让她绝对安全。
小时候她崴过脚,割破过手,摔破过头,也发过烧。
有人为此受到了惩罚,而更多的人只是对她失望和责备。
为什么没有保护自己。
为什么明明身为公主殿下,却不知道要自重的道理。
上百人的女仆骑士和关注她健康的私人医生、营养师、教练,他们工作的目的和成果都是她。
而她犯下的错误,会直接摧毁其他人的努力。
后来她不爬树了,也不踩在花坛边缘跳了,她走到哪里都安安稳稳,干干净净,连灰尘都不会沾上。
她不应该生病,保护她自己就是她的责任。
她就像是成千上万人敬仰的艺术品,她的一举一动都被计划安排好,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牢笼,她一辈子都要精心养护这么一副皮囊,从生到死都为它负责,无法辞职,没有终结,人们的尊敬就是层层捆住她手脚的锁链,人们的爱戴会在顷刻之间转换成□□的失望。
她想做的事情只会给数不清的人带来麻烦。
有时她恍惚间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剥离开,那个叫做伊莎贝尔的少女孤独地坐在无人问津的灰暗角落,满是尘埃,她的心事,她的喜好,她的快乐都不重要,而光鲜亮丽的皮囊在无数丝线的操纵下背离她的灵魂、走向高处、万人敬仰。
伊莎贝尔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殿下。
从没有人问她疼不疼。
当她从短暂的昏迷中转醒,凉棚里她看到握着自己手的姜如荼,焦急俯下身看的蓝织,坐在旁边的于奏和千嘉浪,小王子宣楚,张导,灯光,摄影,随行的医护人员……
每个人都担忧地看着她,那么多纯粹的、担心的眼神,只是为了她这个人。
而不是为了公主殿下。
“为什么要怪你?”于奏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抱住自己的膝盖,眼睛里露出那么多的落寞。
“有人曾经怪过你吗?”于奏蹲下来看着她,有了一丝异样的猜想。
什么父母会在她生病的时候责骂她??
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难道是家暴?!
她靠朋友接济才活下来,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不愿意去医院,不愿意联系父母,随便跟着别人走,生病了也不在乎,就好像恨不得摆脱自己的身体……
于奏眉头一紧,隐隐约约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你还有哪里难受么?”于奏犹豫了下,又低声问她。
伊莎贝尔抬眼,看着蹲在地上的少年,眉眼干净,眉头微蹙,黑色的眼睛里倒影着她的脸。
“夏贝尔?”于奏哑然。
安静昏黄的宾馆小房间里,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潮湿而微烫的少女抱着膝盖坐在床沿上,有泪水从脸颊滑落,在膝头溅落出湿润的水花。
“没事,”伊莎贝尔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我就是高兴。”
完蛋,真的烧坏了。
于奏伸出手,又顿了顿,收了回来。
“这样,如果你不用去医院,”于奏最后还是站起身,从塑料袋里翻出感冒药冲剂,给她看,“这个冲一包,热水冲,晚上喝,明天早上起来再喝一包,一天两包,其他药不要混在一起吃,如果明天早上烧还不退,就去医院。”
“嗯……”
“我在这打扰你休息,”于奏淡淡道,“我先走了。”
“别走。”伊莎贝尔抬头,下意识说。
冷绿色的眸子被台灯的暖光镀上一层晦暗不明的水光。
“……”于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把抽纸扯开递给她,“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了什么,或许有很多出于各种原因不想和别人说的事情。”
伊莎贝尔安静地看着他,纸巾攥在手里。
“但对自己好一点,”于奏低头看着她,“别人怪你是别人的事情,身体是自己的身体。”
有更多的水汽从冷绿色的眸子里泛起来。
生病真的让人多愁善感,伊莎贝尔想。
“我之前不应该跟你发火,”于奏把空调温度调到28度,坐下来跟她说话。
他平时总是一副懒得多哔哔的玄学气质,以至于坐在人群中都好像自带结界,说起来也没对谁说重话,甚至一直对工作人员都客客气气,但就连见人见鬼都能骚的千嘉浪都不太敢跟他套近乎。
但他竟然会坐下来和她慢吞吞地说一大堆话,吐字清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小说里邻家一直是年级第一充满了人生哲理的白衬衫哥哥。
“公主殿下曾经帮了我,她对我而言是特殊的。我害怕把电影演砸,那样我会很对不起她,主要是对不起自己。但你不用那么拼命,尽力就好了。你是你,公主殿下是公主殿下……”
额。
于奏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你要是没钱可以跟我说,房费不贵,我给你交也罢,大不了等到片酬下来你再还我,和家里人别继续吵架了,过阵子还是跟家里报个平安……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就看到少女泣不成声。
于是他住了嘴。
……他说的话有这么感人么?
于奏卡住了,回放了一遍刚刚的发言,想不通自己刚刚说的哪句道歉这么感人肺腑,这么富有感染力,这么催泪,以至于夏贝尔仿佛受了莫大的安慰,压低了的哭声在房间里回响。
于奏最后只好坐近了,安抚地摸了摸少女湿漉漉的头。
哭声和雨声交杂着在屋檐下回响,
你是你,公主殿下是公主殿下。
这么多年,其实伊莎贝尔只想听这么一句话。
而她真正听到的时候,却不能告诉他,她有多开心。
*
第二天早上九点,伊莎贝尔头疼地从梦里转醒。
烧了一晚上,脑子烧成了一片浆糊,她勉强从支离破碎地记忆中拼凑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她居然跟于奏说别走?
?她居然蹲在床边上哭了那么久?
伊莎贝尔跳下床,身子捂了一身汗,轻快了些,拉开窗帘发现雨还在下,有麻雀在生锈的空调架上蹦跶,扑棱棱抖动翅膀。
她抄起遥控器把空调打回24度。
然后她看到床头那一大塑料包东西。
……于奏竟然还特地给她买了那么多东西。
她欠了他多少人情了?
公主殿下可不能这么欠人情吧,以后可怎么办啊……伊莎贝尔揉了揉眉心。
她隐约记得于奏买了八宝粥,或许可以当做早餐,于是翻了翻塑料袋,突然发现塑料袋底部押着白金色的……钱?
两千纸币?
他昨天走前还偷偷给她留了钱?
他以为她是什么?无家可归的落魄叛逆穷苦问题少女?
伊莎贝尔的头更疼了。
她手里还攥着钱,电话铃在此时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敲门声。
兵荒马乱。
伊莎贝尔脚步顿了一下,手机是新的,打电话来的只有宁泠那个小魔女,姑且先放在一边。
她跑去开门。
门外是惊呆了的于奏。
“我就住在你对面,220.”于奏咽了咽口水。
“哦……哦。”伊莎贝尔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她刚睡醒,光着脚,踩在粗糙的宾馆劣质地毯上,双脚莹白如玉,小巧地缩在白色的睡裙后面。
洗过亚麻色长发蓬松柔软,倾泻在背后。伊莎贝尔抬起头,眼角弯下去,脸上完全是一副睡懵了摸不着北的表情,眼睛水洗过般清澈透明。
睡衣单薄,于奏甚至能隐隐约约看到肩部骨骼的形状。
他挪开了视线。
她手里攥着的手机还在持之以恒地响着。
“不接电话么?”长长的对视后,于奏指了指她的手机。
伊莎贝尔反应过来,把电话挂了。
“……”
“不用接。”伊莎贝尔打开门,“进来吧。”
反正宁泠还会持之以恒地打过来,不吵醒她不罢休。
小时候宁泠来找她玩,约的是早上九点,她天不亮就爬起来狂砸皇宫大门,在一众女仆的阻拦中冲进她的卧室,像一头发怒的小犀牛或是装满炮火的坦克,跳到她床上大喊公主殿下太阳晒屁股了!
“我只是来看你起了没。”于奏提了提手里的东西,“大早上别吃凉的,我带了鲍嫂做的粥。”
伊莎贝尔还有点没睡醒,她低头回宁泠消息,要她待会再打来,然后走进卫生间抓起梳子开始梳头。
于奏无奈地走进来,反手关上门,心里总有些忐忑。
昨天他来姑且是以同事的身份,顺便关爱一下生病的后辈,今早她也不至于刚爬起来就开门。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于奏下意识找了一圈,发现是少女身上的味道。
心跳自顾自地加速。
伊莎贝尔梳好头,又光脚跑出来,于奏翻找了一下床头的塑料袋,叹了口气扯开拖鞋包装:“买了也没用?”
“我忘记了。”伊莎贝尔诚实道。
她从小就不喜欢穿鞋,经常光脚满皇宫乱跑,卡洛琳就提着拖鞋在她后面穷追不舍,画面十分搞笑。
于奏稍用力,扯断拖鞋间连着的塑料扣,然后丢在垃圾桶里,弯腰把拖鞋放在面前,鞋跟对着她。
“就算是病人也注意点形象。”于奏说。
伊莎贝尔走过来把鞋穿上了,拖鞋太大了,拖在脚后一长截。
“谢谢。”伊莎贝尔姑且点头。
形象?都不是公主了注意什么形象?
夏贝尔不需要形象,这两个字已经被她从字典里撕掉了,她就要过一个随意的普通的放肆的人生。
对,放肆。
放肆的伊莎贝尔放肆地选择坐在床上吃早饭,这要是被卡洛琳看到了,绝对会把她气疯。
伊莎贝尔就这么转身坐在床上,想到卡洛琳绝对猜不到她此时这么嚣张大胆,忍不住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偏偏脸上还滞留着没睡醒的倦意,这一笑像是破开冰层般狡黠灵动地闪了一瞬。
于奏莫名地看着她,心里一动。
“这个趁热喝,发烧后喝点清粥是最好的。”他把小餐盒递给她,还有不锈钢勺子。
伊莎贝尔接过来,这勺子,结实,大气,耐摔,拿在手里还沉甸甸的,跟平时她用的各个精致不得了的小银勺完全不一样。
太有趣了,她简直想试试一嘴能不能塞下这么个大勺子。
万一塞进去拔不出来怎么办?
万一普通人并不会把勺子完全塞在嘴里怎么办?
会不会吓到于奏?
伊莎贝尔忍住了,忍得很辛苦,她小口抿了一口粥,咸的,热腾腾的,还加了鸡丝和葱花。
于奏转过身:“我不知道你喝粥吃不吃茶叶蛋,但鲍嫂自己在家拿茶叶煮的茶叶蛋挺好的,你可以尝尝。”
他隔着塑料袋慢慢剥完一个蛋转身,看见伊莎贝尔费力地把勺子塞进嘴里。
于奏:“……”
伊莎贝尔:“……”